这包厢的横栏,离着台口也不过一两尺,就是台上入耳话,包厢里也听得清清楚楚。两人刚一坐下来,伙计们早把茶壶瓜子碟水果碟,摆了一横栏板。梁寒山轻轻地笑着对高乐天道:“原来你在这里有这样深的资格,以前我未免把你小看了。当然不能无目的,你是捧谁的?”高乐天笑道:“到这来的人,无非都是临时取个乐儿,这个乐儿,不捧是不成的。”梁寒山道:“你先不用解释,我对这事极谅解的。我只问你捧的是谁?”高乐天道:“你不要问,过一会儿,你就知道了。”梁寒山因他如此说,也就不再问,只是等着。先是一班唱莲花落和说相声唱双簧过去的了,随着就是女子大鼓书上场。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两三个人,其中有一个中年汉子,头发梳得溜光,像乌油缎子一般,走过人面前,便有一种香气,扑着鼻端。他穿着一件绿哔叽长衫,走起来有一种飘飘然的兴致。他由高乐天的二号包厢前抢了过去,就在隔壁的一个包厢站着。
他伸手将头上的帽子取下,就向站在旁边的茶房手上一抛,然后两手一卷长衫的底摆,向前面一抄,向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,人向后一仰,昂着头问茶房道:“贵仙来没有来?”茶房将一个热手巾把子弯着腰,双手递了过去,笑道:“她来了。”那人接着手巾,只将手擦了一擦,然后一反手将手巾向茶房扔去。在那克罗克斯的眼镜里,瞪着眼望着茶房道:“既是来了,为什么瞧不见人?”茶房一努嘴道:“你瞧,她不是在帘子底下望着你吗?”于是那人和同来的两个人,都乐了。梁寒山见那人一种狂放不羁的样子,倒好像是个公子哥儿,只因相隔太近,只对他望望,却不曾问高乐天。高乐天这时却和那人搭话了,笑问道:“今天什么事耽误了?可来得不早。”那人道:“不要提起,一下午有三个应酬,哪里忙得开来!最后一餐饭,我只吃了凉碟子就走了。”他说着一口扬州话,说起来,扬着脸,有一种得意的样子。梁寒山看到,很有几分不乐意,然而各坐各的包厢,各听各的曲子,谁也不能干涉谁。正是这样想着,高乐天却来介绍,这才知道这位林一心先生,他是在这里捧一个唱大鼓书的刘贵仙,每日必来,至少是一个包厢,有时还要两个三个的。这天他只带两个朋友来,没法子铺张,坐一个包厢就算了。过了一会儿,他所捧的大姑娘上台了。早有一个照应台面的,拿了一把扇子,走到包厢口,将扇子轻轻一展,露出了三四折,然后弯着腰低声向林一心道:“三爷今天要听什么?”林一心反着巴掌,向外一挥,皱了眉道:“我今天没有工夫多听,随她便,唱两个就行了。”那人连点着头,连着答应两声是,然后就走开了。梁寒山看台上那两个女子,约莫有二十岁,穿了一件极长的葱绿色绸旗衫,前面长发,梳了个歪桃儿,配着一脸的胭脂粉。虽然还有几分姿色,却是有点儿近于俗。看她那样子,将脸绷得紧紧的,站在那里唱,可是林一心就像中了魔一般,台上唱一句,就叫一句好。跟他来的那两个朋友也有一阵地附和着。梁寒山虽然觉得讨厌,但是大家花钱,大家听曲子,叫好鼓掌,也是人家的自由,谁又能干涉谁?因此只冷眼看着他,也不说什么。一直等刘贵仙把这只曲子唱完了,换了别个上台来唱,他才停止了叫好,梁寒山以为这可以听上几句了,偏是隔壁包厢里也有两个大个儿,将两只大巴掌高抬过额,像大龙虾伸出两个钳子一般,在空中摇动着,只管一张一合。那嗓子比林一心更大了,破锣似的,呵哇呵哇地叫着好。梁寒山觉得这落子馆的风味,实在大不如戏馆子那样的环境,这里不讲听,只讲闹。听过两个鼓姬,不能再听了,就对高乐天道:“真对不住,我头痛得厉害,我要回去睡觉,只得先走了一步了。”说着,就要向外走。高乐天想要留他,看他两道眉毛几乎皱到一处,已是十分不堪。这还要留他,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。